她的眼泪就在眸中凝着,她怎么忍心去骗他。他不该待她有一点儿好。燕人怎么能信魏人,许瞻怎么能信姚小七。她想,裴孝廉有一句话是对的——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。小七垂眸,掩住心里的兵荒马乱,“公子问的是什么?”那人问,“可曾见过甲士?”她说,“不曾见过。”那人又问,“可曾见过剑客?”她依然说,“不曾见过。”她知道自己的话会有什么后果,但她依然这么说了。她的双手绞在袍袖之中,指尖重重地掐进了掌心之内。此刻她是个魏人。也只能是个魏人。那人手中的杯盏捏紧了,“那你看这堂内的人,与方才可有什么不同?”小七乍然回神,悄然抬眸望去,心里陡地一惊,这才发现堂内留下的,除了陆裴周三人,大多并不识得。若是许瞻的人,她总该见过,总该有几分眼熟。他若这样问,那便意味着堂内没有他的人。小七脸色发白,“这是嘉公子的满月宴,良原君怎会做那样的事。”那人沉吟片刻,在她脸上打量,“我要你的真话。”她轻声道,“公子不信小七。”小七心里酸涩,他向来是个警觉多疑的人,那他便该多疑下去,除了他自己,除了他的军师与将军,除了与他刀山火海一同过来的人,他谁都不该信。他该风声鹤唳,该草木皆兵。可那人握在杯盏上的手微微一松,似暗舒了一口气,“信你。”小七恍然一怔,她仍是不明白,他怎么会信她呀?她的谎话十分拙劣,她的神情亦是恍恍不安。她不是个合格的细作,许瞻不该信。他又问起,“那你可见过阿娅?”小七咬牙,“她去赵姬房中见嘉公子了。”她如坐针毡,只想丢盔弃甲从这大堂里奔逃出去。她害了他的表妹,害他丢了十万兵马,如今还要骗他,还要害他丢了燕国的军权。又是好一会儿过去,却见陆九卿到了案旁,附耳在他身旁说道,“扶风有异动,公子该走了。”小七抬眸环视,见座上诸人神色诡异,想必俱是包藏祸心。那袖里也必定藏刀。可那人没动,他说,“阿娅还未回来。”陆九卿低声,“公子不要再管,回头再来向王叔要人。”那人凝眉。陆九卿又催,“我向王叔告辞,两位将军断后,今日凶险,公子快走!”那人旋即起了身,佯称要去更衣,拉住她的手便稳步往堂外走去。堂内一时静默着,小七瞥见有人上身直挺,手压刀鞘,似要拔刀起身。她益发心神不宁,既盼着良原君能夺了兵权,又盼着牵她的人不要出事。她心里揣度着,裴孝廉与周延年十分勇武,必不会叫他有事。待出了厅堂,许瞻稳健的脚步忽地急促起来,她被他拉着跌跌撞撞地跟着,依稀听见陆九卿与众宾客在说着什么,裴孝廉与周延年已起身跟了出来。才至院中,便见扶风的大门紧紧阖着,几十余黑衣人自屋檐围墙滑了下来。那人身子一顿,拔出了青龙宝剑。他没有回头责怪她,反而一把将她护在身后。他的脊背坚实宽阔,将她藏在自己的影子里。还是那句话,真正的猎人不会将自己的后背暴露给敌人。许瞻没有将她当作敌人。这庭院上方布满了钢丝,与青瓦楼刺杀那夜的情形别无二致,适才这些黑衣人便是顺着这一条条的钢丝举刀滑了下来。这青天白日的,竟布下了天罗地网。一声嘹亮的口哨响彻扶风,不知是谁人吹起。黑衣人个个儿蒙面,杀气腾腾,前仆后继地举刀挥砍。纵然他那把青龙宝剑削铁如泥,可又怎么敌得过这几十人的大刀。刀刀致命,下的都是死手。裴孝廉杀红了眼,暴喝一声,“大胆!谁敢杀大公子!”可他们要杀的便是大公子。他那身绯色的袍子被划了数道口子,他一定淌血了,那血洇在红袍上便是一道道的玄青。小七头皮发麻,良原君骗了她。良原君不是夺兵权,他是要杀大公子!有人举刀朝许瞻的脊背劈去,刀锋闪着寒光,杀气凛凛,又快又急。可小七不愿许瞻死。她私心里不愿许瞻因她一败涂地。原也该如此。若没有姚小七,他便什么软肋都不会有。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呐!他也会受伤,他也会死。方才若是早些提醒他,他早就脱身了。小七心里愧疚,她连想都没有想,自背后一下牢牢抱住了他。她的脸颊贴于那人宽阔坚实的脊背,他的衣袍是浓浓的血腥气,青龙宝剑上的殷红亦是绵绵不绝。她第一次主动去抱他,却是去为他挡刀。可她身量将将到他的胸口,那大刀劈来时,从她发髻中间砍了下去,继而划至她的脊背。她的发髻散了下去,被削去了一大段。那朱色木梳被劈成两半,吧嗒一下摔到院中。她的后背火辣辣地疼。听见一声惊惶的“小七!”她立即被那人揽进怀里,丝毫犹疑也无。因了那人相护,那黑衣人的刀不过是在她背上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,锋利的刀锋压下来大多被他承受了。小七的眼泪唰地一下滚了下来,沈宴初为救亡图存没有错,许瞻要一统北地也没有错,良原君要卷甲韬戈(即停止战斗)建一个和平安稳的国家也没有错。到头来这世上最该死的是魏人姚小七。背弃了一个待她好的人,也背弃了她的大表哥。小七只看见血光飞溅,只听见哀嚎连连。刀剑相撞,铮然作响,殷红的血在空中喷出好看的弧度。那满身血污的大公子向后推开了她,他说,“去找王叔!他不会杀你!”小七满目怆然,“公子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