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去。回哪儿去?她向来只有“走”,没有可以“回”的地方。他的手轻轻地抚着她,就似她曾轻轻地抚着那个小孩儿胖嘟嘟的小脸一样。她问,“公子要小七回哪儿?”那人说,“回兰台。”小七闻言心酸透骨。兰台。一个曾无数次想离开,后来又最不想离开的地方。她曾把兰台当做了唯一能庇护她的巢穴。然而这天下之大,沃野千里,唯有兰台也是她最不该回去的地方。她生于山坞村野,她该像谢玉一样,该属于那苍莽天地,抑或只存于遐方绝域,不该囿于一方水土,亦不该困于高门大院。她的头脑此刻无比清明。但却也不敢明着回绝,便只低低道了一声,“公子恕罪。”那人的眉头愈发蹙得厉害,他俯身以额头相抵,良久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,“小七,我不放心你。”小七冲他浅笑,“公子不必担心。”生死有命,他实在不必担心。若当真死于追杀,那并不是坏事。于她而言,死了不是坏事,活着也未必是好事。她的声音轻快起来,“奴很快就回家了。”回桃林当垆卖酒。也给谢玉留一只小盒子。有水珠“吧嗒”一下滴落至她的额头,继而那水珠从额头滑至脸颊。这一滴还没有停下,便有第二滴、第三滴的水珠滚落下来。驿站没有漏雨,小七知道那是什么。他一样压抑着自己的哭声,克制着自己急剧起伏的胸膛,但那眼泪却似决了堤一样肆意奔涌。小七心想,公子也会有这么多眼泪吗?公子也会哭吗?他竟会为了她而哭吗?可她这样的人呐!她没有抬手为他擦拭眼泪,她怕看见那双含泪的眼睛,定然是与那个小姑娘一样罢?脸上的泪多了,便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泪了。良久无人再说话,炉子里的焰火向上“噌噌”地冒,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。屋舍外头有人挎刀立着,在木推门上映出黑色的影子。偶尔听见驿站的马在夜里换腿休整,间或打个喷嚏。外头有人轻声叩门,“公子,该回了。”是啊,夜深了,他该回去了。那人怔然起了身,他的脊背腰杆向来挺得如青山般笔直,就算身在暴室亦是如此。可小七见他身形一晃,起身时竟踉跄了一下。他扶住额头阖眸缓了好一会儿,到底是叹了一声,“周延年留给你。”“那是公子的将军。”“留给你。”那人向来如此,说什么便是什么,她也无从置喙。见她并不说话,他便也转身走了。不久听见外头响起了猎犬吠叫,马蹄声,低低的说话声,继而打马起步之声渐行渐远,很快驿站便彻底静了下来。门外依旧有人影挎刀立着,似棵松一样,一动也不动。不久又听见有人上来,踩地木楼梯吱呀作响,被门外挎刀的人抬剑拦了下来,“干什么?”说话的是个婢子,“将军,奴来问问姑娘可要喝水饮粥?”挎刀的人冷着声,“放这儿,我送进去。”婢子只得依言放下了托盘,很快叩门声响起,挎刀的人温声问道,“姑娘睡了吗?”小七应道,“将军。”挎刀的人声音依旧温润,“姑娘许久不曾吃东西了,喝些粥吧。”难以想象,一个将军也能说出这么温和的话来。“有劳将军了。”“那末将便进来了。”“将军请进。”周延年端着托盘轻声推门而入,目不斜视地置于案上,忽地一顿,拘谨问道,“姑娘可能起身?”小七含笑点头。大概能吧,自醒来后她还没有试过。他大概从进了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后悔了,“末将叫那婢子进来侍奉。”小七道,“不必了,我有事想问将军。”“姑娘但说无妨。”“我来这里有多久了?”周延年道,“两日。”小七又问,“将军可见过一个人?”“姑娘说的是什么人?”“一个穿着青袍,总戴着斗笠的人。”“不曾见过。”“我想去找他。”“姑娘为何找他?”“他是很重要的人。”一个救过她,也陪伴过她的人。一个让她从向死到向生的人。周延年小心道,“姑娘伤势很重,医官嘱咐一定要好好将养。”“将军,我要去找他。”“那姑娘说说,他有可能在哪儿,末将先差人去找。若实在找不到,姑娘养得好一些了,再亲自去,可好?”这的确是个好法子。都是许瞻身边的护卫将军,周延年与裴孝廉完全是不一样的人。裴孝廉也许是个恶人,但周延年的的确确是个好人。小七怃然,“就在雪山谷底,你们第一次看见我的地方。”她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他的青袍上有很多血,也许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。但有剑,也有飞刀,也许能认出他来。”周延年应了,转身便要出门,但小七又叫住了他,“将军,要快些。”她眼眶一湿,“去得晚了,也许连尸骨都找不到了。”周延年面色动容,抱拳应了一声,临出门前却又回头说道,“姑娘昏迷了两日,公子便在此处守了两日,不曾合眼。”原来如此,难怪方才那人起身时竟站不稳。“公子的心,姑娘也许不知,但末将是知道的。”周延年说完话便阖上门走了。不久果然听见有人驱马奔出了驿站。可周延年又知道什么?他什么也不知道。他知道暴室那三月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?他不知道。小七心绪恍惚。她与公子之间的事,只有她与公子知道。旁人不知全貌,又怎会真的懂得“公子的心”?她也不懂公子的心,但知道自己曾经不过是公子的一块肉。她在这山脚的驿站待了小半个月,眼见着驿站的树颜色渐深,叶子全都脱落了个干净,去寻找谢玉的人马一拨又一拨,却从未有人带回过半点好消息。但兰台里的人每夜都来,一日也不曾间断过。初时只待一两个时辰,后来一待便是大半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