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七不再想着逃,也不再与他对着干。他仍旧给她安排一切,给她穿干净的棉袍子,戴暖和的伶鼬皮毡帽,穿合脚的小棉靴。热的时候只嫌弃棉袍捂得难受,如今冷了才发觉出棉袍的好来。那赤脚郎中说了,以姑娘这样的身子,自然需捂得厚厚的,若叫寒气侵体,以后是连孩子都要不得的。因而她也不再怪先前沈宴初不许她脱衣摘帽的事。他不再随时随地扣着她,但该饮下的药,该吃下的肉,仍要按他的来。小七乐得有人管她。大表哥是为她好,她心里知道。有一回沈宴初突然问起了玉环的事。安邑兵变那夜赠她的云纹玉环,从前她是一直戴在身上的。那样的玉环他有两枚,一枚赠了她,另一枚成日垂在他的腰间。许瞻正是因了见过沈宴初身上有一样的玉环,这才将她的摔碎了。小七如实回他,“被人抢走了。”“谁抢的?”“兰台的人。”他闻言眸光一沉,大抵以为是被许瞻抢走了。小七连忙解释,“是一个叫裴孝廉的护卫将军。”他微微点头,只是平和说了一句,“他敢抢我的东西。”那是,裴孝廉那个莽夫,除了他家公子的东西不敢动,其余没有什么是不敢抢的。若给他一个机会进宫,那他定要把整个燕宫内库都要搬回自己家里。但没多久,沈宴初便把自己的玉环戴上了她的脖颈。还叮嘱她,“不许再丢了。”她将玉环握在掌心,她想,这一回她定要好好护着,再也不会弄丢了。她与沈宴初好似回到了当初,她还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小七,他也仍旧是个高华君子。从前是怎样的,如今仍是怎样的。就连夏侯承也不怎么监视她了。因着身子不好又总下雪的缘故,一行人不得不在这山间木屋里暂留几日。夏侯承一天总要催上好几回,说什么,“此地不宜久留,公子该走了。”要不就说,“公子离开魏国日久,该动身了。”不然便是在屋外与旁人低语,“已经两日了,只怕要生什么变故。”“公子是借了巡防边关的名义出来,深入燕境颇久,若是暴露身份,必要再起战端。”他们甚至寻了一辆马车来,不知是买的,还是偷的,定要逼沈宴初带小七出关不可。但沈宴初不动,便无人逼得了他。夏侯承与其余诸将成日急的似热锅上的蝼蚁,却又无计可施。真正逼他们动身的人在十一月初一来了。那一日仍旧雪虐风饕。夏侯承带着一身的雪闯进门来,“公子!追兵来了!”一旁的人问,“多少人?”“十几人。”他总用最温润平和的语气说最不留情的话,“一个不留。”便见夏侯承抱拳应了一声,蒙了面便出了门。小七愀然。因为一个姚小七,已经死了太多人了。不管是要杀她的,还是来寻她的,都已经死了太多人了。原不该如此。忽而眼前一暗,沈宴初已用帛带蒙住了她的双眼。那帛带散着微甜的木蜜香,这熟悉的香气原该令她感到踏实,但她的心头却隐隐不安。她摸索着抓住了沈宴初的手,“大表哥!”沈宴初笑着安抚她,“小七,闭上眼睛不要看,杀完了就带你走。”这是一条不使她看到杀人见血的帛带。却令她想起了曾也有一条相似的帛带。有人曾用这样的帛带紧紧勒住了她的胸脯,勒进了她的皮肉,勒得她身上红肿,勒得她喘不过气来。而今这条帛带只是轻轻地覆住了她的眸子。吱呀一声,柴门被阖上了。眼睛看不见,耳中便比寻常听得更要清楚。小七听见杂乱的马蹄声逼近,到了这木屋之外齐齐勒住了马,在马的嘶鸣声里,她听见了周延年的声音。不久前最想听见的声音,如今却最怕听见。因为今日出现在此处的人,都会死在魏人的剑下。她听见周延年说,“公子只要姚姑娘,桑丘统领的死公子不与诸位追究,还请诸位行个方便。”眼眶蓦地一酸,她的耳畔回响着这句话。公子只要姚姑娘。她分明是一个谁都不要的人,如今却都来要她。要一个破破烂烂的人,一个一身伤病的人,这又是为了什么。她想不明白。魏人无人答他。周延年又道,“公子不问诸位是谁,通关住店的符节在此,足见公子的诚意了,在下带了人便走,不伤诸位分毫。”小七的眼泪咕噜一下滚了出来,洇透了眼前的帛带。公子不问,也不追究,他大抵知道了杀桑丘统领的人是谁,也大抵知道了到底是谁在带她走。他不追究,便不起战事。只为了一个姚姑娘,这又是为了什么。魏人依旧无人应周延年的话。她的双手在袍袖之中紧紧地攥着,指尖掐进了掌心却浑然不觉。周延年的人没有杀心,但沈宴初却已下了死命。那叫周延年的人大概还在等着沈宴初的人前去拿取符节罢?他大概想着给了符节,便能带她回去见公子。和和气气的。平平安安的。忽地一声惨叫在风雪之中荡开。继而短兵相接,杀声四起。小七听着外头的人一个个地倒下了,他们惨呼着,哀嚎着,呻吟着,闷哼着,很快扑通扑通地栽倒进了雪地里,再听不见爬起来的声音。燕人的声音越发的少了。没有杀心的人,怎么能敌得过领了死命的人。她没有亲眼所见,但能料到外头白刃溅血的模样。她的心如被尖利的兽爪不停地抓挠,抓得她血痕累累,挠得她坐立不安。这些燕人呐,他们该在战场上死,该在守城中死,该为亲族而死,唯不该因了一个魏人死。她听见周延年凄厉嘶喊,“公子请姑娘回兰台!”小七的眼泪决堤而下。她扯去了眼前的帛带,推开柴门呛了一脸的风雪,她看见兰台的人死了一地,看见周延年即要被沈宴初的长剑抹断脖颈。小七头皮一麻,血色尽失。她朝着沈宴初极力大喊,“大表哥!”“大表哥不要杀!”沈宴初的刀一顿,那好看的桃花眸子朝她望来,半张脸上都是殷红的血渍。“小七,这里不该有活着看见我们的人。”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平和。小七怎会不知。但若有活口出去,泄露出魏国大公子在燕境杀人,两国又要陷入无穷无尽的征战之中。他是惯有的冷静睿智,可到底也是残忍的。但上位者,谁的手又是干净的?谁的手不是沾满了死人的血?但周延年也不该因她而死啊!她记得槿娘说,你若回兰台,周将军也能回去打仗了。周延年也是要回去打仗的啊。她连大氅都没有裹,也没有戴伶鼬毡帽,她踩着盈尺的雪跌跌撞撞地朝沈宴初奔去。素白的一地雪,躺了十余人,染了骇人的红。她踉踉跄跄地奔来,眼泪一出来便在风里凝成了霜,她握住沈宴初手中的长剑,“周将军是好人,大表哥不要杀!”他虽没有动刀,却问她,“他若活着,魏国又该怎么办?”小七握住周延年的手臂求他,“将军,你发誓,你发誓不会告诉公子!你发誓!”周延年惨然笑道,“姑娘不必为末将求情,姑娘驿站一别,公子原也不打算留末将了。”“是末将自己请命来寻姑娘,若寻得到,末将便也能安心地走。”小七泪如雨下,她为了自己从雪岭逃了出去,却未想过不辞而别到底会不会要了周延年与槿娘的命。她在这一刻恨透了自己。她暗骂自己,小七啊!你真是个自私自利的人!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耻小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