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七头皮一麻,愕然叫道,“君侯!”她不知道良原君竟会有这样的心思。那份盟约她亲眼见过,其上的字一笔一划她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有生之年,不起战事。结为姻亲,永以为好。结为姻亲的是宗室女,不是姚小七。大表哥没有卖过她,良原君也休想再因此诓她。马脊骨硌得她腹中疼痛,拽着良原君衣袍的手却没有松下来。天光渐明,城外大雪盈尺,朔气逼人,公子的汗血宝马咈哧咈哧的声音撞进耳中,那拔地而起的人马将一地的积雪重重地踏起,溅起高高的一片雪雾。小七懵然想着,良原君到底有多少人呐?这是哪里的人?又是什么人?他们可知道除夕夜扶风的惨祸,可知道这新年之初王宫之内的杀戮?那为首的高举着手里的弯刀,“我等护君侯前往宋国!”哦,这是宋国的军队。她险些忘了初入扶风时的书阁密谋,有个老者曾进言,“君侯背后是宋国的军队,只要提前引兵至城外二三十里处,一声令下,朝发暮至,有何可惧?”是啊,良原君筹谋多年,既已向庄王进献丹药,便是决意动手了,城外布兵实在不足为怪。良原君笑,“嘉福,你可看见了,本侯不死,便没有输赢!”是了,良原君不死,必会秣马厉兵,待时而动。一旦适逢其会,必会借宋国军队卷土重来。因此他不能活。燕国真是冷啊,这铺天盖地的大雪自十月始便下得没个尽头,臂上的血结成了殷红的冰霜,因而不再流了。一头的乌发落了雪,化了水,很快也结成了冰,她在马背上颠簸,这结了冰的乌发便在她的脸颊上前后左右地敲打。她想不了太多了,一颗脑袋昏昏沉沉的在马腹颠簸,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汗血宝马腹上的肋骨与她的头颅反复地碰撞。她拼力睁大双眸,极力使自己清醒。她想,小七呀,不要睡,你会冻死的。你要记清楚良原君逃亡的路,你要看清楚每一个宋人的脸,你要活着去见公子,把你见到的听到的全都告诉他。裸露在外的肌肤冻得又僵又凉,几乎要被这凛冽的北风割成七零八碎的形状,小七不知道自己还能清醒多久,恍恍惚惚,颠颠倒倒,猛地听见良原君的声音在风雪里响起,“弓来!”忽地头眩目昏,她看见良原君霍地调转马头朝后驰去,其人高声喝道,“把城楼正中那人打下来!”她茫然想着,城楼正中的人是谁呀?这样的鬼天气,谁会站在城楼正中淋雪呀?小七心里轻轻一笑,她想,旁人或许不会,但若是公子,那倒有可能。她下意识地透过雪幕往城楼看去,隐约看见垛口正中果然立着一人,那人如雪里青松,挺拔劲直。小七陡然一惊,那是她的公子,是她的当路君。他果然立在城楼。她看见良原君张弓搭箭,直指公子。小七心里咯噔一声,顿时毛骨悚然,她意识到良原君要射杀大公子!她在心里大喊,小七,撞开他,用你余生所有的运气,撞开那支箭!她拼尽全身的力气起身,起身,起身撞向良原君。她要拜谢周王后,拜谢周王后将她的身子养得这般好。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蓦地马蹄扬起,她与良原君一同起了空,眼见着那破风而出的利箭歪向一旁,旋即她与良原君重重地往地上摔去。雪很厚,她滚了一身的雪,因而觉不出疼来。周身依旧冷极寒极,伤口依旧痛极疼极,一颗脑袋也依旧沉极重极,可如今的小七只有一个念头。那就是杀了良原君!在宋人的铁骑追来之前杀了他,叫他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。她比良原君先一步爬起了身,在雪里捡起了大弓,将那锋利的弓弦一把往那人颈间勒去。她的颈间被良原君的剑刃划破,如今她也把弓弦切进了良原君的脖颈。她看见良原君脖颈淌血,蓦地瞪大了双眼。她心里大喊,小七,杀了他!别想带她走,也别想要她生孩子!杀了他!杀了良原君!她心潮澎湃,一双压住弓弦的手便愈发用力,鲜翠翠的血在白皑皑的雪地上绽出一朵朵红艳艳的花来。她心里大喊,小七,杀了他!杀了他!杀了良原君!她浴血奋战,拼力杀敌,她要像在战场上一样背水一战,斩将夺旗。她如裴孝廉一样,她也愿为公子赴火蹈刃。她一心只想杀王叔,察觉不出这肆虐的风雪落满了她的周身,也察觉不出周身的战栗。她已许久没有如此用力地要一个人死了,上一回是在九月底长陵城外杀裴孝廉,再上一回,哦,再上一回还是在听雪台与槿娘一起杀阿娅。宫里兵不血刃,但宫外可以动刀枪。倏地这湿乱乱的乌发被人往后拽去,旋即臂上的伤口骤然发出剧烈的疼,她疼出泪来,而后被身下的人嵌住伤处一把甩了出去。与一个健壮的中年男子相比,她的力量实在过于渺小,也实在是微不足道。这一甩摔得她头晕眼花,浑身都要散了架,好一会儿没能爬起来。但即便被摔成这般,弯弓依旧被她牢牢地抓在掌心。那是她此刻唯一能防身杀敌的兵器。眼见着良原君一双鹰目发着赤红的颜色,踉踉跄跄地起了身,一手捂住脖子,一手拔出佩剑,步步逼近。血从他的指缝里汩汩溢出来,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,淌至他的袖口,也淌至他的袍领,雪里的红色分外的可怖。忽而听闻城门大开,杀声四起,公子的卫戍部队已乘风穿雪疾疾追来。遥遥听得一声,“小七!”这声“小七”穿透了奔腾的马蹄声,也穿透了这雪虐风饕,地动山摇。(雪虐风饕,即又是刮风,又是下雪,非常寒冷)小七眼里蓄泪,攥紧大弓步步后退。她想,小七,不怕,公子来了。